原标题:守护经典要拆掉心里的墙
前不久,一个外国编剧给我们上了一堂节目策划课。原型是典型的“美式综艺”:一个人到舞台上唱歌,如果唱得好,乐队就会开始为他伴奏,但中间若是发现唱功不行,乐队就会逐渐停止伴奏。如果几个人都把乐器放下了,那这个歌手就要下去了。
我们普遍认为,这种节目形态在中国可能不会受欢迎。毕竟,中国缺乏像西方那样的“乐队文化”,且东方人相对来说更为腼腆,不太敢像西方人那样一上台就充分展示唱功。好不容易上去唱了,还可能要接受来自“合作者”的不合作乃至羞辱、嘲讽,那这种节目未免显得“太不厚道”了。
那么,能不能改一改做法呢?比如,候选者上去先是清唱,没人伴奏。清唱一分钟后,还没人开始伴奏,那就得下去了。如果唱的还不错,只要有一个乐手愿意伴奏,就可以多唱30秒。如果全体乐手都愿意为你伴奏,那这个人就可以把一首歌完整唱完。
举这个例子就是要说明,东西方是存在文化差异的。我们不能只看到样式的新颖而无视内在的文化特质。事实上,历史上的许多经典,在不同地区的传播过程中,都会被有意或无意地改造。在中国,改造国外的也许不难,最大的问题恰恰是如何对待我们自己的历史传统。我们经常会在修改中遇到“如何尊重原作”的障碍。但一部经典如果不能因时因地被修改,就很难得到更广泛的流传。尤其是在互联网时代,内容传播已经从“专家生产内容”演化到以“用户生产内容”为主了。类似“敝帚自珍”的思维,得改改了。
比如,四大名著中《西游记》被改编的次数很多。类似《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故事,无论连环画、快板书还是六龄童的绍剧,都没有严格遵循原著,而是做了很多删改和延展。小时候看日本人拍的《西游记》,觉得很不习惯。是日本人不懂吗?长大后,却发现《西游记》在影视中被改造得最不像原作的,恰恰是中国人自己。可周星驰拍的《大话西游》,不仅人们喜欢看,而且还形成了一种强大的亚文化。
再如,《三国演义》 在16世纪传到日本后,300年来默默无闻。直到江户时代,由于特殊的政治和社会原因,才渐次传播开来。日本人还结合陈寿的《三国志》,把原来的一百二十回本删改成了五十回本。除了保留故事主干,整个小说几乎是被重新创作了,特别是1836年出版的《绘本通俗三国志》。可正是经由这样的改动,日本才最终掀起了“三国热”。
人类的文化发展史,就是一部不断启蒙的过程。文艺复兴如此,互联网时代也是如此。我们应当把对经典作品的话语解释权,逐渐交还给每一位读者、每一位观众。事实上,没有一个舞台剧或文学文本在它一诞生的时候,就具有所谓的经典性。一千个人,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正如哲学家罗兰·巴特所言:作者已死!当写完这个作品之后,作者的主宰地位就被颠覆了,文本就获得了独立的自由地位。
2016年,我在伦敦学习期间,专门看了英国人做的戏剧。让我感受极深的是,孩子们可以按照不同的方法来排练经典名剧,甚至把莎士比亚《亨利四世》 的场景搬到了二战的枪炮声中。今天,许多中国剧院也尝试用多种方式演绎名作。像上海中福会儿童艺术剧院排演了一部给儿童看的《巴黎圣母院》,里面把卡西莫多演成一个类似金刚的猩猩,爱丝米拉达则是一只翠鸟。看到这些,小观众们可能不懂什么是爱情,但他们肯定可以理解什么是亲情、友情,什么是偏见、愚昧。
真正伟大的作品,恰恰是经得起解释和演绎的,甚至是被改的次数越多,越能说明这个作品的厉害。莎士比亚不就是被一代一代“非主流人群”重新解释、修改、翻拍的吗?一部《哈姆雷特》,我们从中能够看到美国华尔街金融战的影子;一部《罗密欧与朱丽叶》,可以演绎出现代黑帮恶斗版本。古代人的剑决斗,放到21世纪怎么处理?导演索性把枪战戏中的手枪,都用剑的名称来命名。比如,一把意大利伯莱塔手枪,起个“青锋剑”的名字,是不是也很酷?
反观我们自身,碰到一些经典戏剧,开放的心态就没了,好像要被刨祖坟似的。这个不能删,那个不可动,就像某些领域多年来慢慢就形成了一个小圈子,用一类谁也听不懂的词,相互恭维。
没错,艺术需要情怀,但情怀不等于自恋。梅兰芳先生当年正是虚怀若谷、博采众长,才成就了今天京剧的地位。一切艺术的核心竞争力,是“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但经典自身是会变化、成长的,一旦将“解释权”固化了,再好的作品也就慢慢地不食人间烟火了。
中国有句名言:道不远人。其实,经营人比经营一两部作品更重要。在新的时代,观演之间的关系应该社群化、保持互动;艺术家要持开放心态,别老把自己当祖师爷。只有用户原创的内容不断地进入艺术领域,源头有水了,你这条鱼才能活。
当然,我并不是主张艺术创作要一味迎合世俗或者说年轻人的趣味。从某种意义上讲,艺术是高冷的、不必须关照现实的,但好的艺术家也应该看得到未来,要紧盯人类的命运发展。
所以说,我们一定要拆掉心里的那堵墙,用更开放的心态来迎接这个多元化的社会。骆新
(作者为东方卫视主持人、上海戏剧学院兼职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