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于平(文化部“十三五”时期文化改革与发展规划纲要专家委员会委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
近年舞剧创作的繁荣,是一个不争的事实。繁荣的舞剧创作,也成为各地舞台艺术的亮丽风景乃至文化名片。说是“亮丽风景”,是因为各地的风情舞蹈在舞剧形象的塑造和舞剧叙事的表达中得到了艺术的升华;说是“文化名片”,是因为各地的舞剧创作在地域文化的开掘和地域精神的凝聚中给予了审美的传扬——有的传扬历史名人,如安徽蚌埠的《大禹》、重庆的《杜甫》、海南的《东坡海南》;有的传扬地方“文物”,如天津的《泥人的事》、青海的《唐卡》、苏州的《桃花坞》(木版年画);有的直接传扬地域轶事,如宁夏的《西夏轶事》、广东的《沙湾往事》、四川的《大凉山的回响》……应当说,舞剧创作的“风景”很亮丽,“名片”也很文化,但总感觉似乎稀缺点什么?对了,稀缺现实题材的舞剧创作!
舞剧《一起跳舞吧》剧照
这种“稀缺”中能看到我们舞剧编导对现实题材表现的“缺席”,这种“缺席”则可能意味着我们对现实题材关注的热情及对其加以表达的担当有所不足。所谓“现实题材”,一般理解为新中国成立后中国当代史中的选题和素材。现实题材舞剧创作的稀缺,可能主要有两方面的原因:一个是就题材的认知而言,由于缺少时间的淘洗和沉淀,也由于缺少认知的“深扎”和深思,对现实题材的选择和提炼都存在困难;另一个是就题材的表达而言,包括舞剧在内的“音乐类戏剧”,由于其艺术语言较为远离日常生活形态,对于作为日常生活形态的“现实题材”的表达,远不如话剧这种“非音乐类戏曲”得心应手。因此,尽管多年来倡导、呼唤现实题材舞台剧创作的声音不绝于耳,但实际的创作、特别是“音乐类戏剧”(包括歌剧和舞剧)的创作仍显得步履蹒跚。
实际上,舞剧艺术对于“现实题材”的困难主要还是在题材的表达上。上述舞蹈语言作为偏离日常生活形态的艺术语言还只是问题的一方面;另一方面在于舞蹈语言用作表意的身体动作语言,往往因为语义的不确定性、模糊性而带有多义性。这两个特征的叠加,使得舞剧编导总希望借鉴其他艺术样式(比如文学或影视作品)对于社会大众产生的“前理解”进行创作。比如舞剧前些时候对张艺谋执导的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红高粱》的改编,还比如不久前对现代文学中《家》(巴金)、《死水微澜》(李劼人)及《早春二月》(柔石)等的改编。这也会使得现实题材舞剧的创作较之其他艺术样式“慢半拍”。
回望近年来的舞剧创作,“现实题材舞剧”虽说稀缺但也仍有孜孜以行者——广东歌舞剧院的《骑楼晚风》(总编导王舸)、上海歌舞团的《一起跳舞吧》(总编导佟睿睿)和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文工团的《戈壁青春》(总编导帅晓军)就是此中佳作。冯双白认为现实题材创作要求编导打破传统舞蹈语言的风格特征,寻找特定舞蹈语汇与现实人物之间的契合点。从以上的角度看,舞剧《骑楼晚风》文学立意明确,两位老人(男、女首席许老头和王阿婆)之间的微妙情感状态是一种观众有兴趣的“故事”,也是当下社会生活中值得关注的生存现状。冯双白在肯定《骑楼晚风》的艺术创新之时,也对现实题材舞剧创作的方法做了有益的提示。
关于舞剧《一起跳舞吧》,笔者认为虽然舞剧以浦生和阿囡这对“大世界的小两口”作为叙述的主线,但更多的舞蹈的精彩却又聚焦在浦生和那位符号化的“舞老师”之间。这使舞剧形成一种很简洁、很凝练、很有对比性的结构。这个结构不仅结构起浦生从“岁月磨平棱角”到“放下片刻犹豫”的生活,而且结构出大都市里众多小人物及其碎片化生活的丰富性……用“碎片化”的小人物的生活来折射“丰富性”的大都市的风貌,正是舞剧《一起跳舞吧》显著的构成特征。这也正是它比许多用“碎片化”的舞蹈堆砌的“累赘化”的舞剧更醒目、更入脑、更动心的根由所在。
谈及现实题材舞剧创作,笔者认为应当特别提及中央芭蕾舞团近年来的作为。2015年该团创演了《鹤魂》(编导马聪、张镇新),舞剧取材于徐秀娟这位平凡的养鹤姑娘的故事,有《青春的旋律》和《青春的礼赞》两幕,表现了当代青年的不凡“逐梦”。两年后的2017年,中央芭蕾舞团又创演了《敦煌》(编导费波)。表现守望莫高窟的人——剧中男首席吴铭的原型是敦煌第一代文物保护工作者的代表常书鸿。也就是说,舞剧《敦煌》的“人的主题”,是敦煌人执着守望千年历史的“奉献与牺牲精神”。
由上述现实题材舞剧的佳作,我们可以看到编导对题材的主题开掘,一是言说“民生情怀”,二是礼赞“人生奉献”。纵观近年来的舞剧佳作,对于“现实题材舞剧”的内涵,我以为可以理解得更宽泛些,这主要可以从两个方面拓展:其一,可以拓展到现实的人的生存问题,比如“生态”问题。在这方面,上海歌舞团创演的舞剧《朱鹮》(编导佟睿睿)就很值得一提。或许是编导忆及独舞《天鹅之死》的主题动作也以“溺死”之美唤起人们心底的善念,于是也为鹮仙设计了“濒死”之美的独舞,以另一种唯美的动态及唯美动态的被毁灭发出了对环境污染的控诉和对生态文明的呼唤……
二,可以拓展到现实的人的精神支柱,比如“不忘初心”的革命传统。这就是我们在倡导“现实题材”时为什么大多会同时倡导“革命历史题材”。辽宁芭蕾舞团的《八女投江》(编导王勇、陈惠芬)就是这样一部佳作。《八女投江》大约是《红色娘子军》之后又一部严格意义上军事题材的芭蕾创作,当然它对人物性格及其内心世界的刻画更缜密、更细腻了。其实,这部舞剧处理的“三个关系”,对于我们创作“现实题材舞剧”都是很有启迪的。
要求形成“现实题材创作格局”,是文化部2018年全国艺术创作工作会议上的一项重要任务。但其实,这在我们舞剧创作中更应加大力度。在许多编导看来,舞剧创作主要不在于“编什么”而在于“怎样编”。知道“怎样编”,是编导艺术家的立身之本,是其掌握的创作技能和洞悉的创作规律之所在。但是实际上,“怎样编”作为编导家的表达力与其“编什么”的表达欲望是一个双向互动的建构过程。如果总是从自身能够“怎样编”的视角去选择“编什么”,难免会形成一种越来越逼仄偏狭的认知定势。强调对现实题材的关注与表现,首先是要求我们的编导家放下“怎样编”的技能而去感受“编什么”的大千世界和万象生活,是要求我们的编导家从当下生活中开掘的“编什么”去思考创作技能的“怎样编”。在这个意义上,创作技能不再限制我们的题材选择,反倒会因为题材选择面的拓展而丰富技能表现力。也就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总愿意说,表现现实题材是舞剧创新的第一动力!
《光明日报》( 2018年03月16日 1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