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锭桥》剧照
摄影/塔苏
石鸣
《都挺好》火了,“苏大强”主演的《银锭桥》复排了。走出剧场,走在北京五月的夜风中,真想去吃上一碗卤煮或者爆肚,虽然其实我完全不是老北京人,也从来不贪恋老北京的那种吃食。我想说:好久没有在舞台上看到这么有正宗“北京人艺”味道的戏了。这种味道,让我觉得北京这个地儿,真可爱,我们到底还有点儿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
我不用“京味儿”,因为“京味儿”这个词太现成,就不够准确。《茶馆》是“京味儿”,《窝头会馆》也是“京味儿”,可是《银锭桥》的那个“味儿”,跟它们都不同,有种云淡风轻的清新。
然而,“北京人艺”在这里也不是指某一个具体的剧院,而是指对一种戏剧风格的想象。用这个标签来形容这个戏,并不是想拔高它,恰恰相反,是想从这个戏里找到某种久违的根源,这个根源当然来自《银锭桥》的导演林兆华。
这个戏2015年首演的时候,大导已经虚岁80了。据说《银锭桥》是大导的收山之作。然而2017年,大导又导了一部“民俗版莎剧”《仲夏夜之梦》,2018年又复排了《三姐妹·等待戈多》。大导持续而丰沛的创造力一直是为众人所称赞的,而他的先锋性,常常被人误解。他其实一直走在我们的旁边,使劲儿用他的身体力行告诉我们:瞧瞧,这么看过去,还能看到这样一片风景。
《银锭桥》就是这样一片好景致。就像那则《论语》:“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是一种质朴的艺术情趣。
这个戏的场景很简单,绝大部分的戏都发生在后海银锭桥边的一间小饭馆里头。故事也简单:饭馆这片儿可能要拆迁,饭馆主人兼大厨五哥想保住这个饭馆儿,“祖上留下来的东西,不能在我的手上给败喽”。饭馆里的人来来去去,不同的人和五哥互动,发生了各种不同的故事,顺时针推进着戏剧达到高潮和结局。
这几乎是一个模式化的设置,可是大导硬是用一个全程在场上的摇滚乐队和前后两层舞台空间,玩出了新意。场灯一暗,饭馆窗外的霓虹灯亮起,摇滚乐队上前表演,就完成了换场。而这个换场本身,也是戏里时空的一部分,与整个戏的进程浑然一体。让我们想起,在今时今日的后海,日与夜是何等不同,住家和过客是何等不同;剧情讲的是前者,换场呈现的是后者,一静一动,交相辉映,几乎是一曲“银锭桥双重奏”。
剧情是散文式的生活片段的呈现,和五哥有关系的,基本都是他的熟人,一会儿那个房屋中介小哥来了,一会儿邻居文艺女青年来了,一会儿街道领导来了,一会儿发小儿古董商来了。如果不是“卖房”这个矛盾中心点在后半场突然凸显出来的话,上半场几乎感觉不到这个戏有什么要制造冲突、解决冲突的企图心。
有一些戏剧性的勾连,但也是极淡的。更有意思的,不是看这些角色如何解决问题,而是看他们如何呈现自己。原来他们是这样的人,原来人和人之间是这样的一种关系状态,原来生活就是这样过着。并不是一味的悲苦,而是在诸多不如意中充满了人情的温暖和乐天知命的幽默。
这里需要赞扬《银锭桥》的演员们。“返璞归真”的审美要求,注定了表演的难度。在场上,倪大红的演技当然没得说,其他演员的表演也都精彩至极,整部戏的表演,没有明显的短板。
据说《银锭桥》的剧本改了九稿,其中一稿,大导亲自动手,花了两个月,改出了一个历史和现实两条线索来回交叉、众人阅后皆拍手叫好的剧本。然而就在大家都踊跃想要排这个“戏剧性高浓度”的新版时,大导却一挥手把这个新版送进了垃圾箱,回归到之前“剧情简单”的旧版。“我写出这个版本,只是想告诉大家什么是错的。”
看了《银锭桥》之后,我才理解了大导的这句话。大概他鼓捣出来的那个新版,就是剧里孟甜没写出来的那部“青春、偶像、穿越、宫斗、谍战、悬疑、传奇”大戏吧。
不带任何包袱地去看这个戏,可能才是欣赏这个戏的最佳方式。戏剧在大导那里不是手段,戏剧就是自己,它本身就是目的。我们的生活也是如此,我们这样活着,还将这样活下去。